
如果我们不能全部记住,起码也要了解一点我们所遗忘的东西。
当一个人遗忘了遗忘之时,他也就离死亡不远了。这样换算,路文彬老师著的小说《深海沉默》,大抵能从死亡边缘上拉回一些人。
姜之悦就是一个生活在遗忘之中的人,婚姻改变了她的生活。具象的证物之一是,她是婚后才开始写日记的,而记录对象是丈夫和尚在腹中的孩子,少量跟自己有关的,也不过是一些至今未实现的愿望,比如在孩子出世前,一场二人世界最后的旅行。而且,姜之悦日记的终页更是永远地停留在了孩子降生的前一天。
当你还在记录,往往说明你还惧怕遗忘。不再记录的姜之悦,把自己遗忘得痛痛快快。
姜之悦的生活表象,让人想起乐队万能青年旅店那首《杀死那个石家庄人》的歌词:“傍晚六点下班,换上药厂的衣裳”“如此生活三十年,直到大厦崩塌”“生活在经验里,直到大厦崩塌”。
这并不夸张。当中产的概念已然虚妄,把药厂换成姜之悦所工作的大学,把工人换成老师,卡夫卡《变形记》里的小职员会在每一个人身上还魂。从格里高尔到石家庄人再到姜之悦,“如此生活三十年”这种反复的吟咒,是生活回递给每个人的一把沉重的匕首。
姜之悦的公公,那个谜一般从七楼静悄悄一跃而下的老人,用来结束生命的会不会就是这样一把匕首?
那么姜之悦呢?她的匕首还没有显形,但我们都知晓她生活里实实在在的困扰,在厨房和客厅里,在她工作的学校和教室里。
和如今很多女人一样,姜之悦惧怕在厨房和菜市场间迷失。这个困扰在相当程度上缘于她有一位沉默的丈夫,在家庭生活中,丈夫丛志往往不在场,他默认家务是妻子的事情,对于孩子的教育几乎持只评价但不参与的态度。姜之悦知道这是由于历史的塑造,男人与女人被安置在了不同的空间。而她不认为自己能够改变历史,她只希望能改变自己。
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的家庭,常常是一个甩手掌柜型的男人和一个咄咄逼人的怨女的组合。
然而,看似沉默不作为的丈夫却掌握着权柄,咄咄逼人的妻子其实却是真正失去话语权的那一方,没有比这种喧嚣的沉默更为致命的了。如姜之悦原生家庭的父母,母亲在买菜做饭时也在日复一日地抱怨,让姜之悦一度恐惧自己将来会依样复制这样的心境,步母亲的后尘。
但在婚后的姜之悦心里,她和母亲是不一样的。她觉得母亲将家务当成一桩苦役,因为她的心里没有爱,因此只会抱怨和自怜,而自己爱丈夫爱孩子,可以将家务当成自己热爱的工作。
我们可以相信姜之悦的自我认知吗?作者在这里没有否定,亦没有肯定。但在后面的章节,作者借助姜之悦读博期间研究的一个文学课题回答了这个疑问。
职场上的姜之悦一向有些佛系的倾向,然而不断内卷的工作环境终有一天为她带来了职场危机,于是姜之悦开始考博、读博,走提升学历之路。
就是在这个阶段,作为一个学生,姜之悦问她的博士生导师,鲁迅小说《伤逝》里的子君算不算是怨妇?
如果你还记得姜之悦对买菜做饭事宜的忌惮和后来的自我开解,便不难发现这处情节设置得别有深意。子君是不是怨妇的这个疑问其实也在提示读者去询问,姜之悦是不是一个怨妇?
记得小说里所描绘的夫妻二人少见的冲突场景,当丈夫丛志责怪她没有看好孩子,姜之悦也只是回了一句“谁让我没有三头六臂呢”。
即使是从小说呈现的巨细靡遗的日常生活来看,相信也没有人会觉得姜之悦是一位怨妇。
但教授对于子君的讨论却微妙地对应在了姜之悦身上,“表面看来,子君的修养不会使其沦落到怨妇的地步”“不可否认,子君就是一个潜在的怨妇,我们仅是没有听到她的抱怨而已,她所有的抱怨都隐蔽在了失望的沉默和死亡里”。
作为一名知识女性,姜之悦的行为并未有过丝毫的不得体,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对丛志破口大骂,但却看得到她引而不发的不满与失望,她的教育背景和生长环境限制了她,使得她不能以蛮暴的方式宣泄,这是子君式女人所谓的“修养”。如果说典型的怨妇发出的是最喧嚣的沉默,那么潜在的怨妇姜之悦发出的就是最沉默的喧嚣。她不断说服自己,告诉自己应当做一位服务型的妻子和母亲,她相信为了爱他人去付出,可以牺牲自我,这是一种伟大的情感,她自我感动起来。
然而那些压抑下的愠怒,沉默之下的暗涌,最终却令她发现无我的爱从头到尾也许都只是一个骗局。
举起无我的旗帜去爱他人,一面牺牲一面问值不值得,不是真的无我。
故事刚开始时的姜之悦,显然是缺乏自爱的,婚姻让她减少了对自己的关注,若不是从小蔡口中听到提醒,她还没有发现自己对自己太“不上心”。
职场佛系的姜之悦,之所以浑浑噩噩,除了淡泊的性格所致,更因为她的劳动尚属于异化的范畴。直到她在职场倒逼着提升自我的情况下更多地关注自己,劳动才从异化状态中逐渐恢复。姜之悦从文学课题中反观、参悟自己的精神生活,而不只是为了保住工作提升学历,此阶段的劳动已经转变成一种自我实现的手段。
姜之悦的变化固然有别人提醒的功劳,但我们都不难发现,虽然同样是生活在“经验”里,姜之悦和“石家庄人”不同的是,她时不时地会跳出来审视自己。
姜之悦对自己的看法,几乎能代表大多数人的生活惯性。“对于自己的人生追求并不清晰,她只是在一个既定的轨道上同大家一样一直向前冲刺罢了,冲刺的结果无非证明了她确实是一个好学生。”从这段话中,我们不难察觉姜之悦是一位具有怀疑和反思能力的人物,这使她不至于直接遗忘了她的遗忘,我们权且将她的异化当成是现实压力下一种逃避式的失忆吧!
姜之悦在人们所认为的既定的轨道上,拥有受人尊敬且相对稳定的职业,选择嫁给感动而非使她激动的男人,一切的选择似乎都是毫无疑问的稳妥。她是最好的好学生,规规矩矩,成绩不错。故事的最开始,在姜之悦的生活中脱离轨道失控的只有一件事,那就是关于她的孩子——海童。
而这个善于自控的好学生,还正是从她失控的孩子身上,学会了几十年来生活未曾教给她的事物的。
从这一点来看,我丝毫不怀疑作者是一位深谙教育真谛的好老师,因为能选择让一个孩子去教会一个大人生命的奥义,已然剔除了一个育人者易于陷入的傲慢,可以使之直抵教育的腹地。
海童显然从小就是偏离了所谓的正常轨道的,无论是被医院诊断成自闭症患者,还是那检查不出任何问题却使得他走路跌跌撞撞的肢体,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种不正常。
海童难以正常交友、融入集体,唯一的朋友是一位听障男孩。这个男孩将其他人与人交往的热情全部加于海洋,他与海洋交往。
除了展现出的惊人的游泳天赋,海童的生活习性和部分外在特征也犹如真正来自海洋的生物,生活在深海的鱼习惯盐分,海童也爱吃盐,往往是过量的盐也不觉得咸。而海童那让他走路总是跌跌撞撞的双腿,似乎也是鱼尾的象征,鱼尾如何在地上正常行走呢?他的那双眼睛也如湖海一般深邃。海童从来不吃海鲜,也可能是将它们视为同类……
海童,从字面意思上可以理解为大海之子,这让人很难不想起丹麦童话《海的女儿》。少年时认为安徒生在《海的女儿》里写的是精彩的爱情悲剧,泡沫、疼痛、三角恋、异族恋、谋杀……其实那痴情的小人鱼现在看来,却觉得是不容于世的畸零人。爱上人类的鱼,为了上岸,行走在人类中间,要放弃自己的鱼尾换上一副人腿,还要忍受行走在刀尖上一般的疼痛。在这个过程中,她不能发声,对人倾诉她的爱情。从鱼尾到人腿,从美妙的歌喉到彻底的失声,同样指向着一种疼痛,为了生活在人中间,鱼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啊!
所以当多年以后,海童突然消失于深海,杳无音信。姜之悦却无怨,她知道,为了她作为母亲的占有欲,海童已经在陆地上停留了二十年。
姜之悦的释然是一种成长,也是多少个纪元以来最珍贵的一种爱。埃里克森在《论人的成长》中提到,一个人被充满欣赏地喜爱,而不是占有式地喜爱,就会绽放和发展那个独一无二的自我,而给予这种爱的人也会感到充实。
这个西方人在他这本书里对老子的“无为”所作的简化性理解,我以为很适合于对这种爱的诠释。
“如果我不干预他人,他们会关心自己;如果我不指挥他人,他们会自己行动;如果我不教育他人,他们会自己进步;如果我不强求他人,他们会成为自己。”
姜之悦对海童的离开表示释怀和祝福,说明她已经明白了真正的爱不是占有。
只有明白了这一点,姜之悦才能够明白书中那句关于母性与自我的真谛,成为母亲不是为了走向孩子,而是为了走向自己。
然而需要注意的是,这种自我成长是有先后顺序的,姜之悦首先要学会自我保全,才能学会如何爱他人。
一直以来,海童一直作为姜之悦自我的一个镜像,让其去发现自己所遗忘的事物,拭去自我的尘埃。
从海童对大海天然的感情,她意识到同样作为滨海小城长大的孩子,自己已经渐渐遗忘了大海。而那个不在既定轨道上的海童,也一定多少给了她敢于不合群的勇气。
姜之悦曾说:“其实,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选择,他们只知道效仿。”由于海童的不同,姜之悦一直在思考不正常与特别的区别,她一直在自问,海童到底是不是有“病”?是不是不“正常”?而当姜之悦说出这句话时,我们可以相信,那个萦绕在她心里良久的问题得到了解答。
《深海沉默》除了是一部女性的成长之书,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部畸人录。畸人一词,出自《庄子·大宗师》中记载子贡与孔子的对话——子贡曰:“敢问畸人。”曰:“畸人者,畸于人而侔于天。故曰,天之小人,人之君子;天之君子,人之小人也。”这段话是说,畸人是异于常人,与天与自然齐平之人。自然的小人,是人间的君子。自然的君子,则是人中的小人。
路文彬先生在写作中往往流露出亲近自然的意识,海童天然地亲近大海,而姜之悦也有一种渗透着自然的教育意识,她不愿像其他家长一样给海童报课外班,她认为大海就是最好的课外班。在作者的另外一部小说《天香》中,作者所塑造的一位名为齐峰的人物也对于山峦怀有一种痴恋。作者笔下这些人物不只热爱、亲近自然,甚至他们生命的归宿也在自然,海童和齐峰两个人,最终一个归于海洋,一个殉于山峰。
亲近自然宇宙的人,是天地间的小人、异人。这也就指向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结局——畸人在人间往往是失败的。但是畸人的失败也是世上最值得歌唱的失败,因为他们的失败是为了自我成就。当幼年的海童惊人的游泳天赋被挖掘,不谙世事的他用唇语说,想成为世界冠军。
那时,全家人只为他未来的蓝图感到喜悦,丝毫想不到自己的孩子有一天会突然终止这个宏大的“梦想”。
当海童自我意识日渐强烈,在得到无数大大小小的奖牌、被广告邀约的黑洞洞的镜头所笼罩之后,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再这样下去,不过是泳池里的囚徒。
《深海沉默》的可贵之处,在于它不屈服于成功的“淫威”。它不讲述逆袭故事,不让一位难容于世的孩子获得俗世的胜利。它不为冠军歌颂,不赞扬奖牌与胜利,它不屑于赢。作者没有让海童再朝着世界冠军的目标奔去,而是让海童及时地输在了起跳台上。那是一次原本没有悬念的比赛,可以说海童之后的每一场比赛其实都没有什么悬念,谁能游得过像一条鱼一样的海童呢?但那一次,海童站在跳水台上,没有向下跳。在对手们争先恐后地向前游去时,他趁机做了一个梦:“蓝莹莹的池水幻化成大海,闪动的光是一条条向他奔涌而来的鱼。”
从此他头也不回,向大海走去。海童的转身不是出于一种“出世”的后天教育,而是被精神原乡呼唤的本能所致。
海童走后,姜之悦意识到海童让她领悟到了生活的另一种追求:“这种追求俨然带着前世的记忆,时时敦促她调整自己前往未来的方向。”
这里提到的前世记忆,令人想起柏拉图的“回忆说”:“我们的出生只不过是一种睡眠和遗忘”。这种说法认为我们现在所谓的学习,其实只不过是回忆起从前本来就拥有的知识。
作者对于这种大海呼唤人类,人类与海洋冥冥渊源的书写,是渗透了物种起源论调的。狭义上的人类起源,说人类从猿进化而来,但从猿到人,躯体构造并没有本质改变,而要说到广义的人类起源,指的其实是躯体的最初构造的溯源,像是人类祖先的种种器官如口腔、肛门、头颅等等是从何而来。
从广义的人类起源来说,有种说法认为人的远祖是鱼。人和鱼在身体构造上是相似的,尤其是头部和脊椎,没有头,就没有后来智人的由来,没有脊椎,人将不可能直立行走,而头和脊椎这两种构造最早是在鱼身上发现的。如今拥有智慧并且能直立行走的人,他们的头和脊柱都是在海洋中形成的。
尽管我们说中华文明是农耕文明,但是要说到人类最久远的故乡,却还是海洋。
在海童这个人物身上所寄托的,对于与文明和进化俱进的失落的悲哀,在书中化作一句“是陆地背叛了海洋,不是海洋抛弃了陆地”。
合上《深海沉默》这本书,我突然好奇起来。中国如此长的海岸线,如此广阔的海域,作为地理上的海洋大国,在文化上为何却始终不够亲近海洋?土地是中国人肉身的依赖和家园,所谓安土重迁,中国人不爱远征爱故园。费孝通第一次出国前,奶奶将一包用红纸包着的东西塞给他,那是一包灶上的土。三毛寻根访祖,临走时特地带走了祖父坟头的一把土。很多地方都有对远行的人赠予乡土的习俗,甚至传说如果水土不服或思念家乡,吃点乡土就能缓解。
但我们的文化也并非不亲水,一提到水,人们会想起“上善若水”“水利万物而不争”“沧浪之水可以濯我缨”……水有不争的圆融,有洗涤和净化的作用,在中国文化里是作为一种精神符号而存在的。
但在文化艺术的领域,土元素其实是更有话语权的,从来就有一个最习惯的用语——“接地气”。这个词在我们的大众文化里是很有权力的一个词,它的这种权力和地位,直接体现了“接地气”的生活方式,在我们的生活中,是多么重要多么正确啊!
固然,“接地气”有它存在的合理缘由,它可以警示创作忌轻薄悬浮,却不该成为封锁自由的重枷。
身已囚于大地,却为什么不容许自己的心灵接通海洋,捍卫那小小的一份不愿俗成的自我呢?
古希腊、罗马是繁荣的海洋文明的代表,这种文明带着侵略性、扩张性的气息,同时也象征着自由和反对权威的勇气。德尔菲神庙的石碑上刻有的那句“认识你自己”,成为多少人一生的重要命题啊!
作者在后记中说,他对《深海沉默》的写作,是一次对既往写作风格的背叛。而这背后的“推手”,是十年旅居威海的生活,是那些昼夜同大海相伴的日子。《深海沉默》的写作,我毫不怀疑是来自大海深处的一种呼唤。这呼唤声像村上春树描述的“鼓声”,微弱、偶发,但不可忽视。“一天早上睁眼醒来,蓦然侧耳倾听,远处传来鼓声。鼓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、从很远很远的时间传来,微乎其微。听着听着,我无论如何都要踏上漫长的旅途。”

上官文露 女,文学博士,曾任北京电视台新闻记者、主持人。她创办的文学名著解读网络电台《上官文露读书会》,点击量逾17亿人次;著有中篇小说《时代曲》《人生欢》,短篇小说《赌徒》《锈鹃》《婴》《永生花》《结婚大师》及电影短片剧本《加油吧!勃拉姆斯》《美错》等。


《深海沉默》的作者路文彬,作家、学者、翻译家,北京大学文学博士,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鲁东大学特聘教授。出版了长篇小说《流萤》《天香》《你好,教授》《水晶》、随笔《阅读爱情》《是谁伤害了我们的爱》《被背叛的生活》《当教育遇上电影》《昨日姗姗来迟》《陪女儿一起成长》、论著《历史想象的现实诉求》《视觉时代的听觉细语》《视觉文化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失聪》《理论关怀与小说批判》《历史的反动与进步的幻象》《中西文学伦理之辩》、诗集《我曾在你碧空下的火焰里迷失》和儿童文学作品《一月的宠物》,以及译著《迷失的男孩》《我母亲的自传》《安琪拉的灰烬》《女性与恶》《鸟儿街上的岛屿》《动物英雄》《伦敦兔》《三个座位的宇宙飞船》等。现居威海和北京两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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